承儿听他认识自己,同样迷糊,他对这人似乎有一些印象,那些印象隐藏在脑海深处呼之欲出却死活清晰不起来。面前人又道:“我姓程啊,你连我都忘记了,你个小没良心的,你小时候……”承儿灵光一闪,脱口而出:“程狗贼!”话音一落,两人都愣了。记忆终于决堤涌出,承儿大囧:“对不起对不起,程叔叔,我想起来了,您以前送我很多银锁呢,对不起,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嘴瓢了……”程逸珩翻了个白眼,原想不跟这孩子一般见识,但某个神思划过心絮,他陡觉后背起了一层冷汗,紧紧盯着承儿:“你见过你三叔?”“当然了,我刚从法国回来。”提起庭安,承儿的目光有些黯然,“就是三叔让我来把三婶的牌位弄好。”说到此他想起了正事,又道:“程叔叔您稍等,我先把牌位放到祠堂里,马上就过来招待您。”“国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啊,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呢……”程逸珩“稍等”不了,他跟着承儿往前走,“不碍事,既然来了,我也拜一拜孟家的先人吧。”他边走边问,一大堆的问题想一股脑儿倒出来,却没来得及给承儿回答的时间。承儿只说了个国外还行,就已经到了祠堂。最显眼的还是庭安的牌位,以前潘兰芳看得最多的就是他的,大抵总是抱在怀里,这个牌位被擦拭地清亮。程逸珩看着承儿把顾盈月的牌位小心放到他旁边,怕没放稳,又检查了一遍,并往他旁边推了推,上了柱香。他也上了香,又看着承儿从箱子里取东西。他莫名觉得有点难堪,没话找话道:“你看看,你三婶的牌位一放,你三叔的就有光彩了,跟新的一样。”承儿手上的动作没停:“那就是新的,我一并换的,之前人还在,那牌位就权当是个假的,如今自是要换真的了。”他从箱子里掏出一个纸盒,一边拆着一边回头:“您说是不是?”等半天没人回应,他好奇抬头。忽见眼前的人脸色苍白,身子在微微战栗着,张着嘴,喃喃问:“换真的?”这句话被颤抖声包裹,承儿没听清楚,他终于把纸盒打开:“您说什么?”而后把遗像取出来,摆在牌位下面,又问:“程叔叔,对不起,您能再说一遍吗?”还用再说吗?映入眼帘的黑白相片上,永远平静的,有些淡漠的眼睛,薄薄的唇,就是微微笑着,也带着忧郁的凉意。时光在他的脸上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,在他看来,与当年于那书房中惊鸿一瞥的画像没什么区别,他就好像是云天之上的人,往尘世中走了一圈,最后还是一尘不染的回到了云端。他走得干脆,却让活着的人再难释怀。心念起于一副画像,最终又定格在一张相片。午夜梦回看到的都是他,三十年困境没能将他打倒,他想留着这条命等故人回归,可是到头来见到的是遗像。还有骨灰。承儿将骨灰拿出来,摆在架子上,架子上只有他,孤零零的,先人们讲究入土为安,死后化成灰是他们不敢想的。他将这些事情做完,慢慢走到程逸珩面前:“程叔叔,您没事吧?”“没事。”程逸珩抬起手,那串珠线忽然断裂,珠子散落了一地,他俯身去捡,却蹲在地上,好半天没有动。珠子滚落四处,一时半会儿找不齐,他大概是不想捡了,半晌后,缓缓站起来,一句话也不说,转身往外走。“程叔叔,您别走啊,好不容易见着了,等会儿我请您吃个饭,您刚才不是问了我很多问题吗,我还没说呢。”承儿在身后喊。他脚步未停:“说不说,都没有意义了。”他非要走,承儿不好再阻,又想到一件事,连忙问:“那您知道夕照桥怎么走吗?我等下要过去一趟。”他微顿,慢慢回头:“去那里做什么?”承儿叹了口气:“三叔临走前说,让我有机会替他瞧瞧,浔城夕照桥下面的那艘小船还在不在。”他的面上未见波澜,如同死水一般沉寂,沙哑着问:“临走前他只有这一句话吗?”“是。”“果然眼中只有他的画啊。”他苦笑,眼里是无尽的失落与悲哀,“那船还在,但已经破了,跟他当年《烟雨图》中的‘暮雨沉舟亦自横’差很远了。”“没关系,我还是要替他看一看的。”承儿点头,“他在很早就跟我交代后事,什么送他回来,什么安排三婶的牌位,唯独这个,是弥留之时交代的,这应该对他很重要。”“嗯。”程逸珩轻轻点头,“南大街走到头就是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