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他都十五了还叫没开窍啊?”承倬甫满脸的嫌弃,“你十岁的时候说梦话都已经是英文了!”
关洬让他说得好笑:“你刚才还说他年纪小,现在怎么又嫌他年纪大了?”
承倬甫又让他说得没话能答,半晌,哭笑不得地说:“你不回中央大学真是教育界的一大损失。”
“但法文我就不行了,”关洬不理他,“得你来。”
承倬甫马上双手合十告饶:“放过我吧,我没几年寿给他折了。”
就这么着,关洬开始在家给承元纵上课。承齐月自然是千恩万谢,元纵虽然不太高兴,但是承倬甫多少还是存了一点儿一家之主的威严。小孩子其实很会看脸色,晓得要是真得罪了关洬,舅舅会跟他动真火,也就不敢太放肆。只是不肯配合,跟关洬装傻充愣,连字母表都背得颠三倒四。关洬看这个样子,也干脆不教了,自己看书,不去管他。
“那我能走吗?”承元纵试探着问他。
“不能,”关洬摇摇头,看也不看他,只道,“我得跟你妈妈交差。”
于是承元纵只好憋在那里,但是又坐不住,在书房里东看看,西看看。这个“关叔叔”带了很多书过来,原来舅舅的书房里堆的更多的是电影海报,还有那种地摊上流行的书,如今都不见了,一大本一大本的都是他看不懂的文字。承元纵百无聊赖,又坐回来,问关洬:“你看的是什么?”
关洬还是不抬头:“德文。”
承元纵微微往后一仰:“你还会德文?”
“你舅舅叫我学的。”
“他怎么还叫你学……”承元纵恨铁不成钢的表情,好像恨不得从关洬手里把书拿走,“他叫你学什么你就学啊?”
关洬终于看了他一眼,承元纵恼火地往椅背上一靠:“你们怎么都听他的话啊!”
“还有谁?”
“我妈。”承元纵翻了个白眼,“还有北平的姨姥姥。”
关洬就挑了挑眉,没有给出任何回应,继续看书。承元纵看了他一会儿,突然道:“但那是因为她们靠他养活。你为什么要听他的?你也靠他养吗?”
好问题。关洬没忍住唇角微微抽了抽,他果然没看错这孩子,确实不是一般小孩的眼力。
“我也不是每句话都听他的。”关洬把书放到膝头,打量着生闷气的少年,“那你呢?你是靠他养活的,为什么不肯听他的话?”
承元纵不屑地扬起下巴:“我早晚有一天不要他养!”
关洬很赞赏似的点点头:“你相信我,他比谁都盼着这一天。”
然后他把书放在了自己的膝头上,慢条斯理地说:“但是要快点走到那一天,你就得上学,学真本事……”
承元纵烦躁地站起来:“现在上学根本没用!”
上了大半辈子学的关教授让他逗笑了:“那你说什么有用?”
“参军!上战场!”承元纵转过来,眼睛发亮,“我要亲手把日本人,还有这些法国人、英国人、美国人,都赶出中国的土地!”
关洬没有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,一时有些愣神,好像真的看见十几年前的承倬甫重新站在了他的面前。他第一次觉得这孩子其实也没有长得那么像吴玉山了。
承元纵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只是气馁地又坐下来,愤愤道:“可他不让我去读军校,非要让我去法国人开办的学校,我好好一个中国人,为什么非要学洋文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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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洬轻轻地叹了口气,如果他有一个汉奸老子的话,不能读军校恐怕不是承倬甫做的决定。但承倬甫显然没有告诉他这个,关洬也不打算说。但他知道承元纵为什么这么抗拒学外语了。
“假如你参了军,你可能会发现你根本做不了主。你上面还有将军,将军上面还有更大的官,如果更大的官决定不打日本人了,你怎么办呢?”关洬看着少年人的眼睛,“你舅舅想让你以后能做那个做主的人。”
承元纵还是很不屑,根本不吃关洬这一套:“上洋人的学校,学洋人的话,就能做那个做主的人吗?他洋文说得挺好,我看也没什么用!左不过还是帮着洋大人来管中国人!”
关洬噎了一下,突然感到一种奇异的荒谬。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在这件事上产生维护承倬甫的冲动,承倬甫倒是还没有堕落到“帮着洋大人来管中国人”的地步,不过当大半个政府都在这么做的时候,承倬甫身在其中,说他完全没有,也不是那么理直气壮。比这种维护承倬甫的冲动更荒谬的是,他突然从这个十五岁的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对承倬甫的态度,和他这两年的转变。是因为他被关了两年,人就软弱了吗?还是他终于也世故了,圆滑了,变成他以前最不屑的人了?又或者——他心里隐隐地知道,这才是最终的答案——是他对承倬甫的感情。关洬的情绪一时复杂得难以言喻,好一会儿,安慰自己似的:“这个事情……我也骂他了。”
承元纵一脸不相信地看着他:“你还会骂他?”
关洬想了想:“我骂得还挺狠的。”
承元纵眨了眨眼,对眼前的关叔叔稍微有了一点改观:“下次骂他的时候能叫我吗?”
他还没有见过谁敢骂承倬甫!
关洬张了张嘴,然后又无力地闭上了。那天晚上承倬甫回来,就看到关洬坐在书房里,皱着眉头,若有所思。问他,他也不说什么,半晌,幽幽地来了一句:“我可能……确实教不了元纵这孩子。”
承倬甫:“……”
他突然转身出了书房,关洬随即听到了他传遍整个小公馆的怒吼:“承元纵!”
承元纵那天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揍。
遗憾的是,他始终没有亲眼见到关叔叔骂他舅舅,不过他很快就确定,关叔叔绝对没有在这件事上吹牛。有的时候他周末从学校回来,会感觉到家里气氛怪怪的,关叔叔板起脸,舅舅走路都得踮着脚。他还是时不时能听到楼上唱片机响,关洬猜得没错,承元纵其实什么都知道,他不是小孩子了。不过他并不因为舅舅和关叔叔之间的关系大惊小怪,他们男校里面也常有这样的事情,他的法国人老师说这是被上帝禁止的,承元纵当时也只是翻了个白眼,心想反正舅舅和关叔叔都不信上帝。承元纵发现自己慢慢很喜欢关叔叔了,他比舅舅耐心,又比妈妈见识多一点——这么说有些对不起妈妈,但承元纵觉得妈妈实在是个太容易大惊小怪的女人。所以,当他听说国军在招兵的时候,他和几个同学偷偷地从学校溜了出去。负责招兵的人让他留个家里人的名字,承元纵没有留舅舅的,更没有写妈妈的,他写下了关洬的名字。
那是民国二十六年,承元纵将将满了十六岁,虚岁十七,按照中国人过年加一岁的算法,他觉得自己离十八也不远了。招兵的人对他自称的年龄没有异议,他以为是自己骗了过去,不知道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在满大街的抓壮丁,其实根本没有人在意他到底是十六还是十八。承元纵一直生活在租界里,严格地来说,那里是法国人的领土,他受到最大的影响就是学校突然的封闭,和老师们焦虑的商讨,是否要让家长们来把孩子们都接回去。承元纵并不非常清楚外面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,只能隐约听到虹口传来的猛烈炮火声。他以为他要守护的是上海,但他几乎是当天就被塞上了一辆车,塞满了跟他一样的新兵蛋子。
“咱们去哪儿啊?”他问身边的陌生人,他看起来比承元纵年纪还小。
陌生人抬起眼睛,冷淡地看了他一眼。
“南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