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秀兰听见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时,正在厨房里腌制晚上要烧的排骨。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墙上的钟——下午三点二十,比平时早了四十分钟。
“妈,我们来了。”儿子陈浩的声音从玄关传来,伴随着另一个轻快的女声:“阿姨好,又来打扰您啦。”
李秀兰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擦手,迎出去时脸上已经堆起了笑容:“小雯来啦,快进来坐。说什么打扰,天天来我才高兴呢。”
陈浩把手里的水果递过来,顺口问:“爸呢?”“楼下下棋去了,说是今天有比赛。”李秀兰接过水果,注意到是一袋青提,包装精致,一看就不便宜。
小雯笑盈盈地说:“阿姨,这是我跟陈浩特意给您和叔叔买的晴王葡萄,听说特别甜。”
李秀兰心里一暖,刚要说话,却见儿子已经自然地牵起女朋友的手,径直走向沙:“累死了,今天单位事多死了。”
那袋昂贵的葡萄被留在李秀兰手中,突然变得有些沉甸甸的。
客厅里很快传来年轻人的说笑声。李秀兰站在厨房门口,看着儿子眉飞色舞地讲着单位的趣事,小雯被逗得前仰后合。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,青春正好,像一幅完美的画。
她默默退回厨房,继续准备晚饭,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客厅里的每一丝动静。
“阿姨真是太能干啦,”小雯的声音飘进来,“每次来都做一大桌菜。”“那是,我妈最疼我了。”陈浩的语气里带着理所当然的自豪。
李秀兰手里的刀停顿了一下。是啊,最疼他了,二十八年如一日。
排骨下锅出“刺啦”的声响,盖过了客厅里的说笑。她专注地翻炒着,忽然觉得厨房似乎比平时小了许多,灶火也比往常热。
炖上排骨后,李秀兰开始收拾流理台。这时陈浩走进来打开冰箱:“小雯说渴了,我拿点喝的。”
他弯腰在冰箱里翻找,忽然抬头:“对了妈,葡萄洗了吗?小雯想尝尝。”
“还没,我现在洗。”李秀兰忙去找水果篮。
“没事,我来吧。”陈浩已经拿出那袋青提,忽然回头很自然地问了一句:“你吃不吃?”
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停滞了。
冰箱的嗡鸣声、客厅电视的广告声、锅里炖肉的咕嘟声忽然都消失了,只剩下这四个字在厨房里回荡——
你吃不吃?
李秀兰感觉一股热流直冲头顶,她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。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围裙边缘,绞成一团。
什么叫“你吃不吃”?
潜台词不就是:你要吃,我就多洗点;你要不吃,我就只洗我和我女朋友的量。
这话听着没毛病,对吧?特别严谨,特别讲逻辑。但她心里的火啊……她堵的,根本就不是那几颗葡萄。
她堵的,是儿子下意识地,已经把她,和他俩,分成了两个单位。
问一句,是流程,是客气。但不问,直接洗好一大盘放在桌上,喊一声“妈,吃葡萄”,那才是家,是亲情,是不用分你我的习惯。
可他女朋友在啊。她能说什么?她啥也不能说。
李秀兰深吸一口气,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挂上恰到好处的微笑:“你们吃吧,我这会儿不想吃。排骨马上好了,留着肚子吃饭。”
她觉得自己演技真好,像个满分婆婆。
陈浩毫无察觉,点点头:“那行,我们先吃点垫垫肚子。”他熟练地洗好葡萄,装盘,甚至体贴地摘下一小串放在流理台上:“妈,给您留点,想吃的时候吃。”
多周到啊。李秀兰想着,心里的小人已经把这臭小子捶了八百遍了。
她看着儿子的背影,忽然想起许多往事。
陈浩五岁时,举着半融化的小布丁非要塞进她嘴里:“妈妈先吃!”十岁时,用攒了好久的零花钱买了一串葡萄,一个个洗净喂到她嘴边:“妈,甜不甜?”十五岁时,虽然开始有些叛逆,但吃到什么好吃的,还是会喊:“妈,快来尝尝!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?好像是从上大学后,每次回家,他开始问:“妈,这个你要不要?”“妈,那个你吃不吃?”
她一直告诉自己,儿子长大了,懂事了,知道询问别人的意见了。但直到今天,当另一个女孩坐在她的沙上,她才猛然意识到——那不是懂事,那是划分界限。
“阿姨,您做的葡萄真甜!”小雯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。李秀兰这才现,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把那小串葡萄洗了,正在无意识地一颗颗摘下来。
她勉强笑笑:“喜欢就好。”转身继续准备饭菜,动作比平时重了几分。
晚饭时,丈夫老陈回来了。餐桌上气氛热闹,小雯嘴甜,哄得老陈眉开眼笑。陈浩不断给女朋友夹菜,偶尔也给父母夹一筷子,但顺序总是先小雯,再妈,最后爸。
李秀兰默默吃着饭,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,观摩着别人的家庭和睦。
“阿姨,您烧的糖醋排骨简直一绝!比我妈做的好吃多了。”小雯说。“喜欢就常来,阿姨天天给你做。”李秀兰笑着说,心里却想:常来?以后要是结婚了,是不是我就该自觉退出厨房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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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。她何时变得这么小心眼了?
饭后,两个年轻人主动要求洗碗。李秀兰在客厅擦桌子,听见厨房里的对话:“你妈人真好。”小雯说。“那当然,天下第一好妈妈。”陈浩的声音带着笑意,“以后咱们有孩子了,还得靠她带呢。”
李秀兰的手顿住了。他们已经在规划未来了,而在这个未来里,她是“靠她带”孩子的那个角色。
收拾完毕,陈浩送小雯回家。门关上的那一刻,家里的热闹突然消散,只剩下洗碗机运行的嗡嗡声。
老陈打开电视,忽然说:“哦对了,那葡萄不错,小雯买的?孩子有心了。”“嗯,有心。”李秀兰应着,走进厨房整理。
流理台上还放着那串她没吃的葡萄,晶莹剔透,像一粒粒翡翠。她拿起一颗放入口中,果然很甜,甜得几乎腻,却莫名尝出一丝苦涩。
她想起今天在市遇到的老同事张姐。张姐刚刚带完二胎孙子,整个人瘦了一圈:“好不容易带大儿子,现在还要带孙子,什么时候是个头啊。秀兰啊,还是你省心,陈浩还没结婚。”
那时她还暗自庆幸,现在却忽然明白了张姐话里的无奈。
是不是儿子长大了,当妈的就得自动更新一个“翻译”功能?把他们那些直线条的话,在脑子里自动翻译成“他其实是爱我的,只是脑子不会拐弯”?